乌行雪上一次这样立于神木之下, 已经是太久太久之前事了。

那是神木华盖最盛一年,是它人间牵扯最深、最复杂候——

先前就总有人试图假借神木之力“起死回生”或是“拉回故往重新来过”,这种法一直零零星星流传着, 成了半真不假传。

传就像是蒙于纸下火,起初朦朦胧胧、含含糊糊。然后某一天,忽然就燎到了纸面上, 瞬间燃烧成片。

于是那一年,这种法一夕之间传遍四海。

太多人慕名而来,借着其他事为幌子、或是扯着冠冕堂皇理由,用着各式各样浩如烟海方式, 借神木之力实现他们祈愿, 以期达到一些目。

而不人心思,有候是全然相悖。

一座国都, 有人期望它长久昌盛,有人期望它早日覆灭。一个人, 有人恨至死, 有人盼他活。一件事, 因果相牵人所念所感也往往背道而驰。

这些撞到一块儿便容易生出『乱』子, 相互堆叠之下弄巧成拙, 最终没有任何人好过……

于是, 这之中许多人又开始心生悔,用尽一切法子回到过去, 妄图斩断一些恼人关联或是改换天命。

如此一来,便更糟糕了——

因果之下横生因果, 人间之外又有人间。

就像一条笔直干净长枝上忽然遍生细枝,那些细枝若好好生长也就罢了,偏偏纵横交错相互纠缠……

曾经葭暝之野一带就流传过“鬼孩”故事。

是一兄弟少年孤哀, 考妣皆丧,相依为生。后来流浪到了南边一座小国都城,挣扎求生之余,常常拾人残页认字书,机缘之下为人收留。成人后双双拜入国府,颠沛半生终于安顿下来,直至终老都不曾再受什么风雨。

这该是个平淡但安稳故事,没什么可流传。

偏偏后来横生变故……

有一修士误入歧途,惨死之前心有不甘,豁出一切布下阵局,借神木之力回到数十年前从头来过。

这一遭犹如平湖投石,搅『乱』了满塘水,以至于好好世间又横生出几道『乱』线。

于是,无辜之人横遭祸劫、命数全改,其中就有那兄弟。

他们没能活着踏进那座都城大门,死在距离都城大门不足一里方。

死候尚在年幼,身量瘦小,衣衫单薄,饿得骨瘦如柴,甚至连鞋都没有。他们死在一片断垣背后,许是实在走不动了,夜里借着残墙挡风,睡上一觉。大那个还将弟弟护在里侧。

然而……睡下去,就再也没能起来。

于是那座小国少了两位年幼外来客,双双拜入国府佳话也再不会有人。

倒是那片荒野,多了两个懵懂灵魄。

大背着小那个,来来回回走着一段路,却怎么都走不进那座国都。

有人撞见过那两个小鬼,多半吓得落荒而逃。但也有一位善人瞧他们可怜,替他们超度,却没能成功。

因为他们不该死……

***

像那修士人很多,像这“鬼孩”人样很多。

一个人心有不甘重新来过,便能横生那么多道『乱』线。何况百人、千人……

神木多存在一天,人间便更『乱』一点,那些颠倒纷杂线便更多一些。

所以它在华盖最盛之,走到了尽终。

传神木上承天,下通,代表着生死轮回,后来听多了凡人悲欢和祈愿,渐渐生出了人一面。

于是那一年,生死轮回剥离神木,化归于天道。而化生成人那一部分,则受天赐字为“昭”,成了最早仙。

他在成为灵王前所做最后一件事,就是封禁神木。

所以封家人没有错,那片禁最初确实是由他亲手落下。

那天他站在落花台上,像从前一样抱着胳膊斜倚着枝干,垂眸着山道上凡人络绎往来。

他听见那些伙计、堂倌拖着调子高声吆喝,一个字能转好几个音,像市井间小曲。

那些热腾腾烟火气上升弥漫,成了山间茫茫雾岚。

他一直着,那株参天巨树安静立在他身后,就像一道高高影子。

直到雾岚萦绕群山,再不清山道。他终于咕哝道:“这人间热闹是好,可惜了……”

可惜以后不能常了。

他转过身,仰头着神木如云树冠。他站在散落满山落英里,能感知到神木不断绽开新花,又不断枯萎飘零。

每一枝、每一朵,每一场生死,他都能感知到,所以才会生出几分遗憾来。

他折了一根长枝就画牢,将神木与那座供奉庙宇一并划进去,然后一道一道落下阵来。

风霜雷火,刀剑兵戈。

每落下一道阵,神木便会震颤一会儿,仿佛有不见巨大锁链捆缚在枝干上。它从枝桠开始泛起灰——那是枯萎之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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